01
凯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。她放松嘴唇,直到舒缓成一条表现不了情绪的直线。她的脸变为一副朴素平和的面具。平静不过是另一座监牢,但她需要如此伪装。即便如此,凯兹还是在用被铐住的手腕轻叩着驳船的栏杆。她不能自已。两年了。该死的两年,整整两年。她已被关押太久,久到足以浪费了那些贤者所谈论过的那个承诺。但她并未出声辩驳。她只是敲着,听那猎人咳嗽,直到他移开了视线。
然后她听到靴子踩上船板的嘎吱作响。是硬靴子,不是海豹皮。与其他人一样,仿佛连步伐也在发号施令。风在她的耳边呼啸——但只有她的耳边。驳船的风帆正静止不动。她的喉头一紧。
三名守卫将矛柄重重地敲在甲板上。其中一人喃喃道,“贤者开侬”,而其他人用同样的音量依次重复。
凯兹静静坐着,毫无反应,尽力不去看他。
开侬身着皇室的服饰,一派旧时佩尔盖恩的风格。一对染成红紫色的羊毛斗篷交错披在他的肩上,用两根权杖形状的金扣固定在一起。浓密的头发在他的脖颈和肩上盘绕,然而他留着修剪整洁的胡须。
他的唇部轻闭,嘴角微微向下,他的眼瞳是灰色的——与他皱着的眉头一起——显出怜悯的神情。
一副官僚做派。一具空洞躯壳。需要被关注的只有他的地位。
即便她的双手正被拷着,凯兹也相信,她可以向他冲过去,然后把所有人都推下驳船。或许他跌落时会被船板划破脑袋。或许马罗兹——也就是海怪——会在他游回来之前就将他拖下水去。
那些自训练以来一直与她为伴的声音——来自她的思绪,她的心灵的声音,像她与她的老友,以及百十种她尚未为之命名的古老低语——正低声安抚着她,让她平静。风无法切割,它们说。波涛不会停歇。在风暴中心寻找宁静,此等宁静将在一切平息后也如是屹立。
她拒绝了它们的声音。听迷雾如此对她低语,她甚至无法假装做出镇定的模样。
02
开侬在后排的座椅前踱步。其中一名瘦削的囚犯,他棕色的头发还向下滴着水,当贤者的目光扫过他时,他坐直了身体。开侬开口,并未理会他,脸颊像条鱼一样鼓起。
“梅尔温之地是一座无足轻重的小岛,也不适合旅行。本周它已沉入了迷雾里。”
凯兹知道那里,距离拉格湾半日航程的地方。它名字的由来——据说——是因为那里一度是阴郁肃穆的古老女皇,梅尔温的避难之地。大多数贤者坚持认为,迷雾是梅尔温最后的吐息。是当她游离她暴虐凶残的姐妹,选择生命的归处时,人们仍可以寻觅、并为她献上赞美之地。
贤者继续说道,“我们疏散了大部分人群。但并非全部。如果留下的人变成为恶魔,我们就必须使它们安息。否则,当风向转变时……它们将踏上征程。”一如那血腥的历史,穿过拉格湾和其他岛屿,只为屠杀途径的居民。
开侬逐个读着囚犯的姓名和编号。波尼德,塞德鲁克,西娅。都来自同一座岛屿。
“加尔特,来自拉格湾。赎罪一年。剩余一年。”扁平鼻的猎人用咳嗽作为回应。
“只有一年?” 有人小声说着,语气满是难以置信。
加尔特轻蔑地笑了一声。
开侬没有理会他们。“帕尔提克,来自拉格湾。赎罪四个月。剩余一年。”帕尔提克便是在开侬投来视线时坐直身体的那人。当贤者走过时,他向开侬的背影毕恭毕敬行了礼。
“凯兹,来自拉格湾。”他说道,并未表现出与其他人不同的情绪波动,“赎罪两年。剩余两年。”
“是的。”她仅仅说了这一句。
“尽管你并未履行与地位相称的职责,但今日的佩尔盖恩并不苛责你的过失。只放眼你的承诺。”他的声音很疲惫,好像此前已经发表过类似的演说。
“你的赎罪不再是将自己孤立,而是一次重新的尝试。”他向所有人做了手势,但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。“承认并正视自身的罪过,并证明你们的灵魂已经因此而焕然新生。两天之内做到这一点,我将取消对你们的判决。你们将可以自由地居住在任何一个愿意接纳你们的避难岛上。”
两天。然后就能回家了。这句话逐渐深入她的内心。
开侬停顿了一下,显然是为了达到效果。“若你们失败了,却以某种方式存活,你们将回去各自的牢笼,并将因羞愧无法直面天空。”
凯兹决定不对他动手了。没有人从船上跌落。
03
当他们逐渐接近梅尔温之地的岛屿时,加尔特的咳嗽在旅途中也有所好转。这艘驳船足够宽敞,可以容纳下贤者的所有随从,但需要大量的人手。开侬下令卸下囚犯的手铐,以便他们划船。在他走出视线之后,凯兹开始思考此前也想过的问题,即这些人是否会奋起反抗。夺下驳船,然后远航去……别处的某地。那里必须是远离风暴的地方。比他们一生中航行过的任何地方都要远。
但这些年下来,她已经理解赎罪带来的诱惑。只要两天,再干点辛苦活计,他们就都能回家了。而她也知道像帕尔提克这种人的本性,他那不假思索的行礼——他们并不知道如何拒绝一个机会。他们是从拉格湾来的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一生中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。
迷雾在他们周围弥漫,像冰白色的蛛网黏在驳船的网上。这些网通常是为了阻挡雨雪,但对浓雾毫无效果。在船头附近,有人一阵一阵地吹着号角。浓雾弥漫时,更容易与安静的东西相撞。
几个湾民聚在一起,拿起桨来划动了驳船,开始他们的旅程。他们的步调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减缓,直到开侬示意守卫去划剩下的路程。
湾民大多未受过教化,但至少加尔特看起来打过真架。凯兹走到他和帕尔提克谈话的地方,清了清嗓子。
“贤者和守卫有没有说过数目有多少?陆地上有什么动静?他们给我们拿来了什么武器?”
加尔特哈哈大笑。“现在是你来发号施令了?”
凯兹知道他这种人的性子。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种权威能使他臣服,所以她如此重申。“不。我只是想让我们能活着离开。”
他站了起来,尽管船身在摇晃,他还是稳稳起了身。加尔特个子很高——是靠近便会带来压迫感的类型。他把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,听着像是时常这么做。
他身上并没带武器,至少她没看见。但他的手臂很长,而那双拳头在被束缚了太久后刚刚重获自由。他低下头来讥笑她时,凯兹努力保持镇定。“别对我指手画脚的,小姑娘。”
保持镇定无济于事,但凯兹并不想破坏他们之间渺茫的机会。她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,“我曾前往旋涡中并归来。有我指点是算你走运。”
加尔特不屑一顾,露出一嘴豁牙,那张野猪脸带着狂躁的神情走近。他张开双臂,想表达的信息很明确:你只是嘴上说说。放马过来。来打我一拳。即便守卫能看到他们之间已经剑拔弩张,他们也不会在意。
凯兹不能把加尔特扔下驳船。他会被冻死的。于是她站起身来,一只拳头对着他,另一只臂膀向后用力,打算给他好好来一下。加尔特紧张起来,摆出防御的姿态——而她直接一脚踢上了他的下体。
这是卑鄙的招式,拉格湾特色。危险而又熟悉。一些小规模的混乱紧随其后,瘦长的帕尔提克奋力试图拉回其他囚犯,有些人准备把她扔下船去,而大多数人笑得太用力,以至于忘记了周身的寒冷。
加尔特的脖子上青筋暴起,但等他冷静下来后,他也笑了起来。凯兹举起双手,证明她已无战意。她维持着高声开了口,即便传不到贤者众人的耳中,也足以让湾民都听个明明白白。
“开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,是因为他并不关心拉格湾的人们是死是活。但我关心。而我可以带我们回家。”
加尔特一言不发,因此凯兹继续她的演说。
“我发誓。以拉格湾为证。”